因为至今没有搞清北方麻将的规矩,我仍然没能在北京打过一次麻将。
不过,在上海的时候,我最喜欢的周末,就是到忘年交家里去,打牌。
忘年交是一位老先生,人生两大爱好,一曰京戏,二曰麻将。
所以,周六唱戏,周日麻将,俗称劳逸结合。
文革的时候,停了京戏,麻将瘾上来,拿了厚厚的毛毯铺在桌上,暗搓搓在昏黄的灯下摸牌,为的是出牌没声音,“跟地下党接头一样,紧张死了。
”牌桌上的牌搭子经常换,像极了《色·戒》里的牌桌——虽是日常,却时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。
我在那牌桌上见过不少名伶名媛,当然是过去的,白了头的佳人,不知道为什么,在牌桌上,还是有少女的光辉。
比如,有一位貌不惊人的老奶奶,说话轻轻柔柔慢吞吞,打起牌来却锋芒毕露,从不肯让人。
据说,是和祖上的打牌风格一脉相承,她家老太太,打牌输了,直接拿一个袋子,从里面掏金刚钻。
印象最深刻,乃是前一阵子去世了的程派著名女演员,打错了一张牌,放了冲。
结果老先生一着急,张嘴就说:1949年,国民党大势已去,求和谈判。
国民党谈判代表刘斐问起毛泽东,是否会打麻将,毛回答:“晓得些,晓得些。
”刘又问,您是喜欢打清一色呢,还是喜欢打平和?毛回答:“喜欢打平和、还是平和好,只要和了就好。
”借着牌局说时局,这一招常凯申也用过。
1930年蒋介石和阎锡山冯玉祥中原大战,为了争取作壁上观的孙殿英,蒋把孙请到南京,百般笼络,还一起打麻将。
几圈下来,孙一把不和,凯申就问:“魁元(孙殿英的字)兄的胃口大得很,难道非要一把满贯?”孙殿英回答:“我是有点贪心,这清一色,全求人,再加自摸,一辈子也难成一和。
”据说,这句话中,“清一色”指的是孙殿英军队不能掺进外人,“全求人”指的是蒋提供武器装备军饷,“自摸”指的是孙全权指挥。
最口是心非的是wuli小适之。
大家都知道,他写了一篇名为《麻将》的文章,整篇文章的中心思想就是——麻将浪费时间,浪费金钱,不要打了:其实何止日本?凡是长进的民族都是这样的。
只有咱们这种不长进的民族以“闲”为幸福,以“消闲”为急务,男人以打麻将为消闲,女人以打麻将为家常,老太婆以打麻将为下半生的大事业!小适之当然没办法知道,很多年之后呢,日本人也是喜欢打麻将的,我在东京看到好多麻雀室,好想拍给小适之看哟。
还有《南极料理人》里的剧照,麻将就是中国文化,认证!见证过胡适烂牌技的人很多,比如梁实秋同学:“有一年在上海,胡适、潘光旦、罗隆基、饶子离几位在一品香饭店开了房间,硬木桌上打牌,滑溜溜的,震天价响。
”那一次,胡适把手上的现金全输光了,最后不得不开了三十块钱支票抵账。
还有唐德刚同学,他坐在胡适背后看打牌,看他抓了一手杂牌,大呼“不成气候”,结果来了好几张好牌,他“东拼西凑,手忙脚乱”,最终还是不能和牌。
唐德刚说,胡适的口头禅就是——在牌技方面,胡适绝对不是他的老婆江冬秀的对手。
胡太太的牌技和先生恰恰相反——只赢不输。
有段时间,胡太太在牌桌上的收入,还是胡家的一笔小小收入。
江东秀打着麻将,从北京打到上海,从上海带到纽约,接着转战台北,一路搓过去,一百三十六张牌,张张都是熟人。
这张太太的牌桌上,她为原配太太们维护婚姻地位,她大骂先生热爱做媒的坏毛病,胡适也不敢奈她何。
在台北,胡适担任中研院院长,前任院长有规定,不可以在公家房子里打麻将,胡适还对秘书说,要为太太买个房子,因为“太太打麻将的朋友多。
”江冬秀打遍牌桌无敌手,但她肯定没有和徐志摩较量过——作为大太太保护协会会长,她最讨厌徐志摩这样抛弃原配的花花公子。
一边打一边谈笑风生,出手如闪电,吃牌如闪电,一边打牌一边撩妹,一边打牌一边说八卦,一边打牌一边关心基友,来去如飞,全不耽误。
而且,他对于打牌和男女爱情,还有一番精妙高论:男女之间的情和爱是有区别的,丈夫绝对不能干涉妻子交朋友,何况鸦片烟榻,看似接近,只能谈情,不能爱,所以男女之间最规矩最清白的是烟榻,最暧昧最嘈杂的是打牌。
徐志摩的打牌风格,也许继承自他的老师,同时也是他情敌的爸爸——梁启超。
梁启超是另一座高峰,人家说了,“只有读书可以忘记打牌,只有打牌可以忘记读书。
”1919年,梁启超从欧洲回国,人家约他去演讲,他看了看行程表,说,哎呀不巧,你们订的时间,我有四人功课。
所谓四人功课,就是麻将。
梁启超对于麻坛贡献在于,发明了三个人打和五个人打的麻将!!!!这对于麻将爱好者来说,那简直是个天大的福音好吗?三缺一的痛苦,和来了五个人要有一个人干坐的痛苦,大约等同于吃方便面没调料包,吃大闸蟹没镇江醋,尴尬啊!难受啊!!!梁任公真是我中国的脊梁呀!将东南西北四圈增加为东南西北中五个圈,执到中字的人,第一个圈在局外做梦。
第一圈打完之后,执东字者出局,执中字者入局,如此类推。
把36张万字牌和4张北字牌拿走,只留筒子36张、条子36张和东南西中发白24张,共96张牌。
三人只准碰牌不准吃牌。
梅兰芳有自己的定制麻将,“东西南北红中”乃是“游龙戏凤演剧”,八张花牌,乃是“名伶表演,古今趣史”,这样的麻将,最应该在梅家打,也只能在梅家打(和孟小冬打也很合适啊,毕竟人家是靠一出《游龙戏凤》结缘嘛)还记得吗,我曾经在如果连生日都不能为自己过,那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?里讲过,“四大名旦”之一的荀慧生,过生日的主要活动是啥?“竹戏八圈”啊,竹戏是个啥,那就是麻将啊。
唱戏结束要打牌,吃饭结束要打牌,录唱片结束也要打牌,过生日,当然更加要打牌!相比之下,另一位位列“四大名旦”的程砚秋就克制很多。
1943年的日记里,程砚秋对于麻将的观点和胡适差不多:散后预定至我家来竹戏,当时未允,恐竹戏开始无已时,金钱,竞争,徒伤感情,儿女效法又不卫生,环境立场不同,恐外人道抽头聚赌嫌弃,有此数点极不愿意,极力避免至我家来打牌,友人不谅解亦无法。
哎呀,你们不要以为小秋秋祖师爷这样说,就是不碰麻将的好同学。
要知道,人家早年超级喜欢打麻将,在上海,打一次,居然把唱一期的全部包银600块都输掉了。
这么惨重的教训,这才赌咒发誓,不再打牌。
所以,小赌怡情,大赌伤身,这个道理,作为麻友,必须懂得。